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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撕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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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安的體質不算好,一年到頭總免不了頭疼腦熱,對打針吃藥這種事早就習以為常了,可這次與以往不同。

這一次,她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,藥石無醫的痛苦。

身體一陣一陣冒冷汗,高燒遲遲不退,喉嚨裏像塞著兩塊炭,把臉頰燒得通紅,頭痛欲裂,怎麽也沒辦法睡著,只能咬牙生生忍受著身體裏摧枯拉朽的疼痛。

半夢半醒間,她嗚嗚地哭,整個人縮成一團,如同受驚的小獸,全身顫抖著,眼角溢出大顆的眼淚,幹裂的嘴唇被她咬出一條血痕,松開時無意識地喊著阮北寧:“哥!哥!我……難受……”

“我在呢!南安,我在這裏……”阮北寧靠坐在床邊給南安餵了兩顆退燒藥,連人帶被子把她摟進懷裏,一點點撥開她額前汗濕的頭發,眉頭緊皺,眼底積滿了陰霾。

“那個……”蕭倦端了杯熱水在床邊守著,小心翼翼打量著他的神色,好半天才壯著膽子開口,“要不我們先出去吧,讓桑嬈幫她把衣服換了。”

阮北寧並不看他,也不去看桑嬈,輕輕放下南安就起身走出了房間。

桑嬈一邊找衣服一邊給蕭倦使了個眼色,蕭倦立刻放下杯子跟了出去。

房門從身後被輕輕關上,“哢噠”一聲,仿佛繃斷了最後一根維系理智的弦,阮北寧的眼角狠狠抽動了一下,隱忍許久的怒氣終於再次爆發。

他冷冷地盯著蕭倦,雙手緊握成拳,咬牙切齒般一字一頓地問:“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?桑嬈也早知道了,還有蘇韻,你們所有人合起夥來騙我,是不是?”

蕭倦艱難地點點頭,臉上滿是歉意,再沒有平日裏神采飛揚的樣子:“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,是我錯了。”

“你有什麽錯?”阮北寧伸手扶著身邊的木欄桿,指甲狠狠摳著深淺不一的木紋,刮擦出細微的聲響,“是我的錯才對,被你們騙了這麽久,居然一點也沒發現。”

蕭倦像是被老師訓斥的小學生,縮著脖子一遍一遍道歉,恨不得朝阮北寧磕個響頭:“你別這麽說,是我不好,是我把南安帶壞了,你要怪就怪我吧。”

“誰怪你帶壞她了?你跟蘇韻來往我有說過一句不好嗎?”阮北寧面寒如霜,顯然是氣極了,音量都控制不住地拔高了,“問題是南安跟你不一樣!”

他憤憤地拍了一下欄桿,轉身指著緊閉的房門:“你看看她現在的樣子!這麽愛鉆牛角尖的人,要是轉不過這個彎該怎麽辦?”

蕭倦還想說幾句“他們就是補補數學”,“也沒怎麽樣”,“可能過段時間就會好了”之類的安慰,張張嘴卻只是嘆氣——那可是南安,從小到大被阮北寧捧在手心裏的,他最親最疼的妹妹。

再多的安慰,對此刻的阮北寧來說都毫無用處。

身後的房門被悄悄推開,桑嬈先是探出半個腦袋,然後深吸一口氣,關上門一步步挪到兩人中間,眼巴巴地看著阮北寧:“這件事我也有錯,你罵我吧。”

阮北寧緊抿著嘴角,見她耷拉著眼睛,頭發還濕漉漉的,身上的濕衣服也沒來得及換,面色稍霽,語氣還是硬梆梆的:“你先去洗個澡吧,把衣服換了。”

桑嬈猶豫著點點頭,回房間找了睡衣,大氣也不敢出,一溜煙下樓洗澡去了。

阮北寧倚在欄桿邊沈默片刻,漸漸冷靜下來,掏出手機遞給還在發呆的蕭倦,滿臉都是倦色:“叫外賣吧,我沒心情做飯。”

外面的雨還未停,過了好一會兒外賣才送到,裏面有一碗粥是點給南安的,阮北寧冷著臉把粥一勺一勺晾溫了,端著餐盒往樓上走,關上房門之前忍不住側臉瞥了桑嬈一眼:“你們先吃,我餵了她再下來。”

蕭倦和桑嬈坐在客廳裏面面相覷,茶幾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,賣相也算不錯,可兩個人都沒動筷子,聽見樓上關門的聲音,緊繃的神經一松,終於雙雙癱倒在沙發上。

“我真沒想到宋涼那小子居然是這種人!”桑嬈猛捶了一下沙發,把手邊的抱枕壓成一團還不解氣,義憤填膺地跟蕭倦告狀,“你今天是沒看見,他媽那副架勢簡直要活吃了南安,他就躲在後面看熱鬧,好像這事跟他沒關系似的!”

蕭倦抹了抹被雨打濕的頭發,神色萎靡,又郁悶又自責:“也怪我,一直忙著蘇韻的事,沒顧得上南安這邊。”

桑嬈一骨碌從沙發上彈起來,叉著腰在客廳裏來回踱步,鼻子裏噴著粗氣,活像只炸了毛的貓:“氣死我了!氣死我了!你說,怎麽會有這種人啊?”

“現在再生氣也沒用啊。”蕭倦從餐盒旁邊抽出一雙一次性筷子,一邊掰一邊斜了她一眼,“你也是,早就讓你跟北寧坦白了,你偏不聽,現在鬧成這樣,怎麽收場?”

桑嬈被他問住了,紅著眼睛坐下來,左思右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:“不行!不能就這麽算了!明天我就去找宋涼!我倒要好好問問,什麽叫南安先‘勾引’的他?這個王八蛋,一句話就把自己摘幹凈了,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冰清玉潔呢!”

一想起南安的樣子她心裏就不是滋味,說到底,這段孽緣是在她的牽線搭橋和不斷慫恿下才開始的,比起宋涼,她甚至覺得自己才更像是罪魁禍首。

“姑奶奶,你可別再惹麻煩了!”蕭倦剛說完這一句,聽見樓上阮北寧開門的聲音,趕緊埋頭吃飯。

見桑嬈還是一臉憤憤不平,他又輕輕踢了踢她的腿,低聲告誡:“我告訴你,他們倆今天就算是完了,以後井水不犯河水最好,你要是再鬧出點什麽事,北寧非氣死不可!”

一提起阮北寧,桑嬈頓時像顆洩了氣的皮球,抓起筷子乖乖扒拉著面前的飯菜,遲遲沒有說話。

誰也不知道,她心裏除了愧疚和後悔,還有一種深深的惶恐,既害怕阮北寧責怪她,又擔心他不怪她,幹脆從此與她生分。

那她長久以來最想對他說的話,就再也沒機會說出口了。

思來想去,直到阮北寧下了樓,坐到旁邊的小沙發裏開始吃飯,桑嬈依然惴惴不安,眼淚都快掉出來了。

委屈,自責,害怕,後悔,所有情緒亂糟糟地堵在心口,她一絲一毫都不敢表露出來,只好把它們拌著熱氣騰騰的飯菜一起咀嚼成碎片,慢慢咽進肚裏,藏了又藏。

夜越來越深,窗外暴雨如註,轟隆隆的雷聲不絕於耳,幾道閃電如同雪亮的利爪,驟然撕開了漆黑的天幕,把少年那張堆滿痛苦的臉徹底暴露在強光下。

宋涼呆坐在書桌前,被突如其來的閃電驚醒,終於回過神,緩緩松開緊握了一個下午的左手。

掌心嵌著四個深深的指甲印,在燈光下透出淡淡的血痕。

疼痛清晰而徹骨,一路連綿而上,蔓延至心臟的位置,他低下頭,大口大口呼吸著,試圖把周身壓抑的空氣都吸進肺裏。

有雙帶淚的眸子在腦海裏一遍遍浮現,像是某種暗示,他眨一眨眼睛,呼吸一窒,視線立刻變得模糊不清。

身後緊閉的房門被輕輕敲響,還不待裏面的人應聲,宋母就端著一杯牛奶走了進來。

宋涼斂住表情,坐直了身體,擡手狠狠擦了一下眼睛,眼尾刺痛,卻抵不上心臟的萬分之一。

宋母放下牛奶,搬了把椅子坐到他身邊,神色有些不自然,目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溫軟慈愛:“喝杯牛奶早點睡吧。”

宋涼緊緊抿著嘴唇,露出一個極度抗拒的表情,垂著眼睛把椅子往旁邊挪,執意要跟母親隔開一段距離。

心裏翻滾著一層又一層的憤怒,混合著無能為力的懊惱,如同烈火般灼燒著他,他想哭,想大吼,可是嗓子就像被人緊緊掐住了,發出不一丁點的聲音。

宋母楞了一下,把牛奶又往前推了推,眼睛緊盯著宋涼,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嚴峻和冷酷:“你生氣也沒用,反正該做的我都做了,你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好好學習,爭取拿下比賽名次,得到保送名額!”

“我早就跟您保證過,比賽我會好好準備!名額也一定會拿到!”

宋涼的手在桌子下面緊緊捏成拳頭,幾乎要壓不住心頭的怒火,指責的話脫口而出:“可是您為什麽要去學校做那種事?您明明知道……明明知道……”他哽了一下,眼睛裏透出一點水光,沒有再說下去。

周末那兩天,質問與坦白,斥責和懇求的拉扯中,他已經說了無數遍,他是真的很喜歡,很喜歡南安,幾乎聲淚俱下,可那又有什麽用呢?

一點用都沒有。

他的句句真心,不過是蜉蝣撼樹,既擋不住母親的雷霆手段,也護不住尊嚴被淩遲的南安。

氣氛一時僵住了,宋母不得已,只能搬出生意場上的談判技巧,笑著拍拍兒子日漸寬闊的肩膀,給他描繪美好的藍圖:“等你順利進了好大學,那裏的好姑娘多的是,媽媽絕對不幹涉你喜歡誰,行不行?”

宋涼別過頭不願意聽,宋母又換了種方式繼續勸說:“你暑假去外公外婆那裏也看到了,外婆年紀大了,外公身體又不好,你也不小了,難道還要他們兩個老人家替你擔心嗎?”

宋涼哽住了一口氣,慢慢擡起頭,兩只眼睛裏滿含著淚,半是仿徨半是堅定:“我從來沒想過要讓你們失望……可是她不一樣,她對我來說……很重要。”

宋母愛憐地望著兒子,表情卻沒有一絲松動:“媽媽知道,可這不是你現在該考慮的事情,你也不是小孩子了,爸爸媽媽在你身上付出了那麽多心血,孰輕孰重,你應該要明白。”

這樣的話從小聽到大,可從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那麽刺耳,宋涼重重喘了幾口氣,避開母親的目光,端起面前的牛奶一飲而盡。

他發狠似的,喝得又急又快,呼吸馬上急促起來,宋母忍不住伸手在他背上輕撫了兩下,溫聲勸道:“慢點喝。”

空下來的杯子被狠狠砸在桌面上,發出沈悶的聲響,宋涼感受到母親手心傳出的溫度,臉上的肌肉顫抖了兩下,神色終究緩和下來:“您出去吧,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。”

“那好,你早點睡,明天還要上學呢。”

宋母素來了解自己的兒子,性子溫良怯懦,頭腦卻很清醒,見他面色漸漸平靜,她拿起空杯子,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,合上門出去了。

夜幕深得像是有人在天際打翻了一瓶墨水,持續整個下午的暴雨茍延殘喘著,終於漸漸停歇,四周很快就陷入一片死寂。

宋涼微微仰頭,眼珠茫然地轉動,視線落在滿墻各式各樣的獎狀上,臉上青白交加,身體一陣冷一陣熱,進退維谷間,牽扯出錐心般的疼痛。

每張獎狀都像一張喋喋不休的嘴,在他耳邊反覆強調著比賽、保送名額、大學、父母……卻沒有一個字,能提及此刻他心裏真正想著的那個人,給他哪怕一絲絲的安慰。

宋涼捂著耳朵,猛地閉上眼睛,突然想起南安第一次寫給他的那封信。

她在信上說: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誰,你是第一個,我從來沒有為誰失眠,你也是第一個。

那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,信紙是溫柔的淡藍色,字體卻渾圓俏皮,南安寫的最後一句話是:宋涼,我喜歡你。

“喜歡”那兩個字還特地用紅色的線描得特別粗,特別醒目。

後來他在信裏問過南安,為什麽要用紅筆加粗,她回答說:這是一種心理暗示,這樣你就會特別註意那兩個字,看久了就會產生心理反應,發現自己也喜歡上我啦。

她是安靜的,善良的,芬芳的,帶著植物香氣的,也是古靈精怪的,有趣的,孩子似的,腦子裏永遠藏著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,遠比她在人前表現出來的沈默寡言更討人喜歡。

宋涼永遠記得,第一次見面時,她紅著臉,眼睛卻亮得驚人,指著墻讓他背過去,說自己要拿個東西,不方便讓他看到。

他饒有興味地問是什麽,她脫口蹦出一個詞:阿衛!

後來他才知道,她特別喜歡給自己的東西取名字,她的筆袋是黑白條紋的,就叫斑馬,書包是圓形的,就叫滾滾,日記本是紫色的,叫阿紫。

他覺得有趣,就問她:那我叫什麽?她毫不猶豫地答:你就叫宋涼啊,我的宋涼。

她給物品取名字這件事,連她最好的朋友桑嬈也不知道,就只告訴了他一個人,那是他們共同的秘密,她覺得自己幼稚,再三叮囑他不許說出去。

現在,他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去了。

他不再是她的宋涼。

她不屬於他了,她的秘密也不再屬於他。

就連最初那封讓他暗暗好笑又覺得十足可愛的情書,也因為怕被家裏人發現,連同之前所有情意綿綿的通信,都交給她代為保管了。

這段感情走到窮途末路的此刻,除了回憶,竟無一物可供他緬懷。

手臂一寸寸收緊,慢慢抱住了頭,含著淚的眼睛裏透出了孩童般的茫然無措,宋涼捂著臉,忍了又忍,指縫間還是傳出了輕微的啜泣聲。

他清晰地感覺到,自己正被一雙大手無聲撕裂,五臟六腑都被掰開成兩半,壓扁了揉碎了,碾落成泥。

暖黃的燈光靜靜灑在他劇烈顫抖的肩頭,在身後雪白的墻壁上投射出一個削瘦的影子,孤單又落寞,軟弱又無力。

少年單薄的身影如同一只飄蕩在半空的風箏,細細的竹條紮出框架,薄薄的白紙糊出形狀,還用最鮮艷的顏色描了圖案,美則美矣,卻註定經受不住太多的烈日與嚴寒。

彼時的他尚且不知,縱然此後的人生一帆風順,事事皆如他意,人人皆順他心,於他而言,也不過是歡樂盡失,意趣全無的一潭冰封之水。

再也不會有那麽一個人,突兀地闖進他的心裏,予他歡笑,予他溫柔夢想,予他念念不忘的悵然。

再也不會有那麽一個人,讓他像十七歲的這個秋夜,於惶然的冷熱撕扯冰火煎熬中,痛心入骨,淚如雨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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